天光乍现,山村野雀呱噪。
周淑英醒来,起身做早餐,离别前的最后一顿早餐。
打开厨房门,正欲向屋檐水缸舀水,她不经意看到,晨蔼中,对面山腰有亮光闪耀,随即燃起火光,不由一怔,神色激动,继而喃喃道“老头子啊……不晓得咱俩上辈子修得啥福……竟然遇到这么懂事的娃儿!”
名叫“高嘴坡”
的半山腰,长满青草的坟茔前,一位少年正跪在地上,伸手捡起一张纸钱,丢进熊熊火堆,嘴上念念有词“各路神仙,小辈尽孝,探望老父,银钱开路,请予恩准!”
少年俯下身子,撞地磕头。
“爸啊,您在天上还好吗?宁儿前来道别,今日就去县城,当然,带着妈妈。以后,我们在县城生活三年,待娃儿毕业后,不论分配去哪里工作,我誓,母子俩永不离分!”
少年依然双膝跪地,立正身子,拿起坟前三杯酒的其中一杯,高高举过头顶,缓缓浇在地上。
“一杯敬您坚强不屈。以前您对我说,儿呐,做人穷点不可怕,就怕没有骨气!当年你退伍回到江家湾,坐在垭口石头上,望着低矮破旧茅草屋痛哭失声,誓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爸,您做到了,也兑现了承诺,让生您的和您生的衣食无忧,您却吃尽人间最苦的苦,受尽人间最难的难,您是天下最伟大的男人!”
“二杯敬您厚爱家人。妈妈曾告诉我,您放弃提拔草池副校长的机会,宁愿回到田柳村学校做个普通村小教师。我知道,您要抓住土地承包到户的好政策勤劳致富,让家人不再忍饥挨饿!您从不为自己花一分钱,却对儿子毫不吝啬。记得我参加全县作文比赛,您骑着自行车跑了近八十里路,买回三本作文书,第二天您走路一瘸一跛的。爸呀……你是天下最好的爸!”
“三杯敬您严管儿子。您宠爱的宁儿调皮,最让您头疼,也多次挨揍。记得被您揍得最狠那次,是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暴雨涨水之后,学校厕所涨满洪水,我朝粪池丢一颗石头,打湿女生衣裤。您边用竹条抽我边含泪教育,说调皮可以但不能可恶,可恶是人品问题,我江家子嗣怎能出败类……爸呀,如今我犯错时谁抽我?”
句句凄凉,声声思念。
晨风微微,槐叶沙沙,似有回音。
三杯酒水渗进泥土。
阴阳相隔的父子,似乎完成了一场人生对话。
祭祀完毕,江宁赶紧起身,回家办正事。
湾头人家到底还是不放心将财物存放别人家,江福贵做生意多年,最成功的秘诀就是,对谁都不放心,小心驶得万年船,眼里看着,手里拽着,睡觉也踏实。
一大早,老家伙扛着丈余长的秤杆,领着各拿扁担的十来个雇佣伙计,浩浩荡荡走进湾底人家院坝。
周淑英听见声响,赶紧从厨房出来,热情招呼。
十来个伙计中,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其中好几个汉子不约而同招呼“师娘,早啊!”
师娘不认识学生实属正常,学生认识师娘天经地义。毕竟丈夫生前教书多年,学生不计其数,周淑英确实不记得曾经满山跑的小娃儿,但是听到师娘的喊声,依然倍感自豪。
江福贵放下秤杆,叮嘱为壮汉“春芽子,赶紧把秤砣拿出来,用帕子擦拭干净,免得秤砣沾了泥土,万一称不准,损了人家孤儿寡母利益,更坏了老子名声!”
春芽子一脸嬉笑,好似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一坨黑乎乎的铁疙瘩,朝老板举了举,十斤重的家伙在壮实汉子手中,如同一个馒头般轻飘。
周淑英拿来一张帕子,递给春芽子。
这时,江宁背着竹背篓走回自家院子。
伙计们围上前,有的帮忙取下背篓,有的拍着肩膀亲热招呼。小师弟年龄小了九十来岁不等,读书时,小家伙仗着爸爸是老师,“以小欺大”
,被他捉弄得够呛,却丝毫不影响师兄师弟之间的亲近关系。
“远娃子,你回来就好,赶紧开仓搬谷子!你昨晚不是说今天赶时间么?咋又磨磨蹭蹭的?”
江福贵可舍不得浪费时间,对于他讲,时间就是金钱,雇佣这些伙计可是一小时两块钱呢。
江宁应声,招呼众伙计进屋。
不一会儿,二十三袋粮食搬出来,摆在院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