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完后,姨母打发余飞出门去水电站给姨父和大表弟送饭,还嘱咐余飞,在外面找个朋友玩会再回来,年轻人要有年轻人的生活,言佩珊今晚交给她照顾就行。
余飞给姨父和大表弟送完晚饭,看看时间是七点一刻。她手中还攥着两张戏票,七点半大隐戏楼的粤剧,《帝女花》,本来是和母亲约好了今晚一起看的。
《帝女花》是母亲最爱的粤剧,小时候母亲带她看过很多遍。但自从她去了北京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帝女花》。
既然母亲看不了了,她就连带母亲的份,一同看了吧。
*
余飞到达大隐戏楼时,戏已开唱。
她蹑手蹑脚寻到自己的座位时,发现自己和母亲两个人的座位,已经被占了一个。
占座位的是个
矮个老头儿,一边看一边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唱,旁若无人。这种戏迷余飞见得多了,对戏曲非常的执著和迷恋,但也不怎么守规矩,经常花钱买最便宜的戏票,赶在开场之时去抢占高价位的空座位。
台上演员已经在一片锣钹声中登场,余飞无心和老者起口舌之争,何况母亲也不会来,她便由着他坐了,自己在他身边坐下来。
大隐戏楼和缮灯艇有几分相似,都是古戏楼,还保留着古代那种“官座”
、“池座”
。“官座”
在二楼,为达官贵人准备。“池座”
则是戏台前方的一片座位,是平民百姓的坐席。
这“池座”
和现代剧场还不一样,现代剧场是阶梯式的,前排人挡住后排人视野的可能性不大。“池座”
中所有人的座位都在同一水平线上。
现在,坐在池座中的余飞和那个老者,都觉得有些麻烦——
前面两个人有点高。
余飞前面是个男生,脖颈颀长。老者前面是个女生,长发高高束起,挡住他的视线。
余飞学了十六年戏,如今再看粤剧,早已不是当年图个热闹那般看法。唱念做打她样样都会琢磨,尤其是粤剧中独有的台步、身段、做手、须功、翎子功,她样样都要细看。前面人一挡,这出戏于她就不完整了。
上半部演完,余飞出去茶室点了一杯凤凰单枞,回来寻思能不能找人换个位置,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看,竟被人占了。
坐在她座位上的是个穿着黑色T恤的大男生。他低垂着头,叼着瓶农夫山泉,玩一个色彩绚烂的手机游戏。游戏画面变幻迅速,他手指闪动如飞,看得余飞头晕。
从他那干净修长的颈子,余飞武断地判断这就是刚才坐她前面的那个人。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双白色线描的、相距逾尺的眼睛,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看,十分诡异。
余飞和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蓦然发现自己又被精神污染了,不由得有点郁郁。而这个人一直沉浸于游戏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余飞。他刘海略长,柔软地垂在额前。头发稍显凌乱,在头顶随性地揪了个小辫,左耳上坠一枚竖立眼睛状的耳环,眼睛瞳孔璀璨。
余飞看了看自己样式古早的旗袍,想想之前穿惯了的长衫,判断这个人和自己处于平行空间。她二指托着茶杯,在这人面前站定。轻轻咳嗽了一下,细言缓语地唤了一声:
“先生?”
这人大约是粗心大意,坐错了位置。师父教她做人的道理,凡看破,不说破,给人面子。
那人闻声,暂停了游戏,拿下矿泉水瓶,抬起头来看向余飞。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一分钟的话,余飞绝不会站到这个人的面前,善良谦逊地唤出那两个字:先生。
如果说,时间能倒流两小时的话,余飞甚至不会选择迈入这个戏楼。
然而,时间永远只会轰然向前流逝,绝不后退。
那一瞬
间,余飞心中只有三个字。
见鬼了。
偌大一个Y市,将近一千万常住人口,究竟是怎样的概率,能让她昨晚上半梦半醒间胡天胡地一场的陌生人,此刻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是在一个画风截然不同的场所?
她不会认错的。
眉如春山,目横秋水,在这暗处,闪闪发亮。她的心都开始狂跳,指尖一抖,茶杯险些滑落。所幸她是在戏台上见过风浪的,右手探来,稳稳接住,只溅出几滴茶水。
这人的目光微微下行,落在了她的手上,然后又抬了起来。盯着她,脸上仍未有什么表情。远不似她,心中波澜起伏,嘴角肌肉抽搐。
几秒之间惊心动魄一个回合走过,余飞像一块淬了火的铁,瞬间冷却。
昨晚上灯火之下,咫尺相对,再亲密的姿势也有,距离在负若干公分。她能把他认出来,她就不信他认不出她。
但这人没露怯,她也不能输。
余飞左手手指按紧了杯盖,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一般地说:
“先生,您坐了我的位置。”
这人目光微微一凛,未待他说话,旁边一个熟悉的清越女声已经传了过来:
“不好意思,刚才您旁边的先生说我和我朋友挡住了他的视线,所以我们就和他交换了一下位置,麻烦您坐到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