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待她刻薄,搭了羊圈给她住,寒冷冬夜石珍珠敲门也不给开,后来厉百程将她带走。有一回石珍珠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大嫂内疚地讲述往事,导演打上这样的字幕:“当年,石珍珠被厉百程带走后,大嫂的耳朵就聋了。”
他显然在强调一种因果关系,这是剧内人的自我理解,也是导演留心并在意的事实。《四兄弟大难压身是凶宅,一把牌江湖游戏只为财》讲述了老厉家人多残疾的原因:宅第“向法”
不对。对这些民间说法的呈现和注重,显示了导演对于民间心路的成功追寻。导演没有作为一个更高的外在权威裁判这一切,而与他们保持高度的认同。这里面有徐童本人对民间传统文化的理解力,不然他就无法将那个民间社会按照其运行理路、存在样式较为周全地呈现出来,也唯有如此,才能使观众了解到那个民间世界的心理结构和每日的思想轨迹。若去掉了这些,他们的生活在外人看来,将是非常空洞的。
这个片子使用的是规矩的纪实手法,摄影剪辑都没什么高妙处,但是导演的深度和人格特征仍然显示了出来。导演对拍摄对象的理解力,不仅仅来自一种文化的能力,也来自一种心灵的能力——对这个世界的慈悲心。导演对这对残疾人的情感逻辑与情感线索,也是仔细捕捉的。回娘家那一回,导演拟的回目是《回娘
家石珍珠记忆犹在》,它试图去呈现一个似乎没有正常情感能力的智障者的内心世界。
照通常眼光看,厉百程夫妇贫穷残疾,卫生习惯很可怕,虽然富有修养的人能够在权利上给予他们平等,生理上的歧视却难以克服。本片有很多特写镜头,比如洗手后污秽的水、石珍珠吃药时把药水呕吐出来再喝掉;对于流着口涎的瞎子的嘴角,导演也毫不迟疑地把镜头推上去,这肯定造成了对观众的冒犯。我却觉得这可能产生另一种效果,他剥夺了一些生理和文化两方面都是强势者的观看快感,让他们对一个残弱世界进行深度的体验,与他们逼近地共处。这是一种体验式的人类学。他在训练健康体面的人对那个残弱世界的忍受力,培养一种深刻的平等意识。在一次观看活动中,有人指责导演的镜头离他们太近了,有一个女孩站起来说:那些认为太近的人其实是歧视这些残疾人的。
《算命》与古代小说最相契的地方,其实是对游民生活的呈现。游民世界是古代通俗小说的重要内容,通俗小说又是古代游民文化的主要载体,其创作也是“游民写游民”
的局面。《算命》讲的主要是妓女和算命者的故事,还涉及乞丐、没有正经单位的赌徒……都是古代通俗小说里重要的人物类型。从文本和作品的角度来看,作者既是按照事物本身的逻辑进
行呈现,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有一种主观塑造和建构性的部分,比如对于人物的选择上可能会刻意挑选具有“传统民间气息”
的人物。这样,《算命》打通了一个文化的血脉,让今天的观看者返回了中国人集体潜意识的故乡。那些形式虽然陈旧,却是一个让人亲切的世界。但从社会学意义上来讲,我们看到,除去一些外在装扮,今日之民间社会的存在形式——包括情感样式、社会诉求等,仍然与古代社会具有顽强的相似性,这真让人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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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2009)
厉百程的语言系统仍然是属于旧江湖的,随口就是“来日方长”
“后会有期”
。语言系统也许在规定着他们对于社会的理解。厉百程并不具有现代感的是非观,其社会情感仍然是旧“江湖”
的。江湖在我们的当下,其实并非一个有限的范围,一个表面有秩序、有承诺而内在混乱的社会,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江湖”
。中国人的命运,用江湖的语言来讲往往也非常通顺,徐童也擅长使用这种语言,比如在描述唐小雁命运时,他加上了这样的字幕:“半年以后,唐小雁被仇人点了炮,店里的小妹给抓了现行,小丫头扛不住几电棍,当场把小雁撂了。”
导演对江湖游民的态度是矛盾的。电影中呈现的游民并没有在自己的生活中建立一套现代的价值语言。西方社会学家认为,
无法解释的苦难通常是由无法控制的社会结构演变造成的,但这些人无法对自己的命运做出具有现代感的解释,他们仍然将一切归结于流年和宿命。中国民间宗教的“小传统”
,仍然是当代游民解释命运和生存意义的主要语言工具。我对徐童说,你呈现的都是封建糟粕,而你却是带着欣赏的态度去观看这一切的。这种基层社会的无秩序可能具有丰厚的美学价值,但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是可悲的。
其实,也许导演认同的并非社会现状。从导演对人物生活景观的强调和渲染,可以感受到他其实是在颂扬游民世界的生命质感。游民的命运是基于一种他们无力改变的社会存在和政治空间的,他们只能于这个先在的基础上,如动物一般,寻求基本的生活资源与生活刺激。当他们在最低限度的物质条件下生存时,只有把自己的肉体存在和生命直觉当作最坚实的支点。对于在各种文化词汇和艺术理性面前陷入存在焦虑的艺术家来说,这种朴素直接的生存主义行动哲学具有一定的启发性。算命是老厉的谋生手段,也是一种信仰,但他在信仰和当下行动间保持了微妙的平衡,这一切并没有过分地约束到他。若你撇弃掉世俗的道德语言,你将看到一个自我造就、自我成全的人的形象,他在最严酷的生存条件下,仍然富有创造性地营造自我的
存在形式。
《算命》在节奏和叙事上予人以生猛的感受。它喜欢截取残酷的生活镜头,其剪辑也不黏滞、不拖沓,随时跳切,显得泥沙俱下,相当粗粝,但总体上酣畅淋漓。这种粗糙形式与一种野草般的生存景观显得十分契合。导演在拍摄中的交往和作品的品位上,都没有打算俯视和超越这个民间社会,其情感宣泄的方式,与民间文学的方式也十分相似。整个电影显得俗艳,我问徐童是否受到艳俗艺术的影响,徐予以否认,但我仍然认为其中存有关联。比如片中插入粉色桃花的镜头,又配以甜腻的流行歌……一般地,电影中的固有音乐,属于剧中人的世界,而电影的配音,则体现了电影作者的理解和品位。但本片中导演的配音,和剧中固有音乐是一样的“靡靡之音”
。有人认为这是导演品位有问题,但我觉得这其实来自导演的自觉,因为是自觉,就不能算是缺陷,而是一种文化姿态。他正是在与他们长时间的交流与认同中,从民间的生存样式里,采集到了一种充满野性的生命力量,以补充自我的生存勇气。但是他的意图有时候过于急切,采撷画面时摄影机的位置时有越位之感。这样的镜头也使观众更强烈地感受到他对被拍摄者生活的参与性。
游民之“游”
,体现了多个层面的无依感。作为导演的游民与基层游民不同,
他们是自觉主动而非被动地选择了游民这个身份。鉴于对目前社会控制过于严密的感受和考虑,他们选择了游民的身份,其实就是选择了独立电影制作的一个标准,选择了一个最低的视角去观察这个世界。他们选择了在自己的国土之上自我放逐,开始了漫长的流亡过程,以自己的动荡不安去衡量游民世界的动荡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