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陈何重重地将铜盏落在案几上,剑眉蹙起,咬牙道:“朕已经准许他告老还乡了,少拿以前功绩说事,别以为朕不知他心里想什么,分明是刘裕打着诛杀他的旗号反叛,他畏怯胆寒,借着傅亮等人南逃,朕责备他之时,趁机告老,以保全性命。”
褚秀之心道,裴堪应该不是这种人,唉……
但他更想知道的是朝廷安排了谁去平定刘裕叛军,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方,这是关乎于大郑的安危之事。
于是躬身问道:“不知陛下已派军平叛了吗?”
陈何已经步入中年,这些年也累垮了身子,他带着疲惫地点了点头,目光看向远处的殿外,徐徐道:“朕已下诏中领军、山阳侯窦冲为征讨大都督,节制豫、兖、徐等各路诸军事,中护军、沅陵伯桓振为副都督率军五万南下,会同寿阳的兖州刺史、镇南将军冯该三万人马一起征讨叛军,此时南下大军应该已到寿阳了。”
“哦……”
褚秀之稍稍放心。
“另有彭城王也起兵三万出下邳,由淮阴南下,直指京口,哼!朕就不信,八万大军消灭不了刘寄奴这个粗鄙武夫,织席贩履鼠辈!”
想起刘裕,陈何又上火了,他的涵养平时极高,喜怒不形于色,但今天太反常了。
不过也难怪,自从登基以来,没过几年清平日子,丢失关中损兵折将,刚刚平定了卢循、徐道覆天师道起义,这内部又起叛乱。
褚秀之躬身施礼道:“山阳侯乃我大郑名将,更兼彭城王号‘万人敌’,大军所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吊民伐罪,必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救彼涂炭,诛其凶渠。”
“嗯,那是自然,方才皇甫奋还对朕讲现已是倾河南所有兵力,若是败了,两淮尽失京城不保,被朕当场训诫,这些老臣啊,年龄越大越畏畏尾,凡事总往坏处着想,他们当年是如何跟先帝征战的,朕就纳闷了,唉!”
陈何重重叹道,抚须看着远处,陷入了沉思中。
褚秀之心道,先帝是何等聪明睿智,兵法如神,跟着他的臣子们自然是信心百倍,奋勇争先,您怎能跟先帝比啊。
沉默了一会儿,陈何放缓了语气道:“长清,朕也不忍裴公离去,你代朕去他府上慰藉一番,当然若他执意要走,朕也不再挽留,朝堂需要一些年轻才俊来替代这些枯木朽株,说实话,刘裕之所以到今日这样公然反叛,他们的确是难咎其责。”
褚秀之赶忙躬身施礼道:“陛下圣命,微臣这就去裴公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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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裴堪还是决定走人了,他带领家眷十几口及七、八箱书籍行囊在谯城东门外的涡水河畔上船,一一告别送行的文武百官。
是日清晨,正逢春深,淫雨霏霏。
裴堪站在船头,仰望这个曾经任职效力今四十年的谯城城头,往事历历在目。
那是太元四年(公元379年),也是这样的一个春天,自己和阳启、崔达、皇甫奋及数十名北方没落世族学子投军兖州。
蒙太祖亲自面试并收入幕府,委以参赞军机重任,不久就参加了南下大战氐秦悍将毛当、毛盛大军,以解三阿之围。
到现在大小数十战,跟随太祖百战不殆,并被太祖武皇帝委以重任,开拓颖水、嵩山道路,为中原和两淮地区的漕运贯通立下汗马功劳。
立朝后,因军功和政绩擢升为第一宰辅,领中书监。
到现在落了个告老还乡,我还哪有乡啊,谯城才是我的乡,河东的老家经多年战乱,几经易手石赵、慕容鲜卑、氐秦、拓跋魏国,已经没有裴氏族人了。
想到这里,裴堪老泪纵横,泣下沾襟。
自己告老还乡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而是现如今刘裕贼子打着“清君侧”
的旗号来诛杀朝廷第一权臣的自己。
自己已经两度被陛下所申饬,第一次是举荐刘毅出任荆州刺史,诸葛长民、谢混等推行土断失败;第二次是刘裕叛乱,傅亮等背叛朝廷南逃。
如果让陛下行当年汉景帝杀晁错手段平息叛乱,他是做不出来的,当今陛下也是他从小看大的,性格宽仁温良。
如果自己再待下去,势必会令许多不明真相的大郑子民被刘裕叛军所蛊惑。
为今之计,只有走这一条路,可令陛下专心平叛,也可昭示天下,既然我裴堪已经告老还乡,奸臣已然不在,刘裕叛军继续北上,那就“清君侧”
的幌子就不攻自破了。
裴堪此时也隐隐感觉这是自己跟皇帝陛下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他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再继续担任朝廷宰辅,被世人以为贪恋权位,那是太不识时务了。
看着涡水岸边上百送行的文武官员,站在最前面的崔达、阳启、皇甫奋、花弧、陶潜等数十载同僚,裴堪强抑制住心中悲痛,哽咽道:“堪,罪不容诛,蒙陛下宽宥,容堪告老还乡,望诸公珍重,为朝廷不辞辛劳,已报先帝厚恩,愿我大郑千秋万代,愿陛下福寿无疆!”
说罢,裴堪躬身一揖到地。
须皆白的崔达呜咽着高声道:“裴公珍重啊……”
众文武一起躬身施礼,看着官船驶离岸边,消失在蒙蒙烟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