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还未到安邑坊时,早已看见万年县衙的不良人驱赶着大批民伕,沿途扫开积雪,又用牛车拉得满满的细沙,沿着道路往裴府门前铺洒,这却是拜相时必须的礼仪,从宰相私宅直到子城东街,一路铺满细沙,谓之沙堤,今后宰相上朝散朝,都从这道沙堤行走。
领头的典史看见裴寂,连忙上前拜见,连声道贺,裴寂却是无心应酬,只问道:“传旨的天使走到哪里了?”
“刚刚领旨,还没出皇城,怕是再过些时辰才能到,”
典史笑道,“听说是赵骠骑亲自来传旨,可见圣人对相公的亲厚之意啊!”
裴适之此次,是由中书舍人升至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进身相位,虽然是意料中事,然而终于尘埃落定,自有一番欢喜。
裴寂没再多说,只驱马快快回到家中,裴适之夫妻两个早已经换上公服,正指挥着仆从搭设锦棚,在院中设摆香案,预备接旨,裴家一门老小全都按品装束,此时齐齐都侯在庭中,脸上的神色都是紧张中透着欢喜。
裴寂从侧门悄悄进来时,裴适之早已经看见了,皱着眉正想训斥,妻子王氏悄悄扯了他一把,低声道:“好了,这会子人多,回头再说。”
“他在万年县中,原该是早早得到消息的,偏他回来的最迟,多半又是往那边去了!”
裴适之压着心里的不悦,拧紧了双眉,“再这样下去,迟早要人家笑
我裴氏家门败坏!”
王氏想着哪儿还需要迟早?自打上次与崔家结亲的事不了了之以后,他这个儿子就越来越胆大,时常带着那个外室满城中走动,近来连她娘家那边的亲眷都知道了,旁敲侧击向她打听此事,也怨不得丈夫生气。不过除了这一条,她这个儿子几乎没有不好的,王氏也不舍得让儿子吃亏,柔声劝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连圣人知道了还道他年少风流,哪里就谈到败坏家门了?这阵子正是忙乱的时候,赵骠骑不多时就要来,便是有什么要训斥他的话,也等这事办完再说。”
裴适之眼瞅着裴寂夹在人丛里走了回去,不多时又换好衣服出来,站在裴衡身后,又见他一身八品官员的深青衣,看上去丝毫不觉得寒素,反而自有一股从容庄重的态度,又见裴衡回转身,替他拂了拂肩头的落雪,向他说了句什么,裴寂微微躬身恭敬听着,凤目长眉映着雪色,果然是芝兰玉树一般。
裴适之满心的不痛快不觉消散了大半,转回头来向王氏说道:“待会儿我就不说他了,说了太多次,他如今也听不进去,还是你这个做母亲的好好劝劝他吧,现在这样子,成何体统!”
半个时辰后,赵福来来至裴府门前,就见从街面到府中正堂一路高搭锦幕天棚,遮住大雪,裴适之率领一门老小,站在门外恭迎,赵福来含笑上前,因着圣
旨还不曾宣,也不能称呼相公,便只说道:“裴公大喜!”
裴适之含笑上前迎住,一径来至正堂,香花礼烛之中,赵福来高声宣读圣旨,裴家人叩拜接旨,裴寂站在裴衡身后,起身之时看见跟在母亲身后的长嫂杜氏,突然有些恍神。
假若不是……那么她此时,也会站在这里。
可眼下,却偏偏不能够,甚至在他听见消息的那一刻,她便主动提出独自回亲仁坊。
她是那样乖巧温顺,善解人意,越发显得他行为卑劣。
裴寂收回目光,默默地拿定了主意。
那边赵福来已经宣读完圣旨,道:“裴相,我这就回宫去向陛下复命,告辞了。”
裴适之忙道:“有劳赵骠骑代为上奏陛下,臣等供奉完圣旨,即刻进宫向陛下谢恩!”
赵福来点头含笑,转身向外走去,裴适之紧走相送,裴寂也同着裴衡跟在后面相送,趁着赵福来上马之时,裴寂连忙上前扶住,低声说道:“赵骠骑,我想求见陛下,劳烦赵骠骑通传一声。”
贬官之后,因着品级不够,日常早朝裴寂都是不能去的,旬日之中的大朝又要按品级排列,他的位置在含元殿的最后面,只能遥遥看见神武帝,莫说像从前那样面圣奏事,便是连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赵福来瞧着他,笑微微的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翻身上马,很快便走得远了。
紧跟着便有亲友不断头地登门道贺,一时
间裴府门前的车马络绎不绝,裴寂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想到,不知道她这时候回去了不曾?说好了要与她一起堆雪人的,这一忙起来,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沈青葙此时并不在亲仁坊,而是在光福坊杨剑琼宅中,低声说着今天与应长乐的谈话:“……若是这次赌赛我能取胜,公主答应给我一个供奉的席位,但公主说,须得我自己逃出来,以自由身进入公主府才行,这件事上,她不会插手。”
以应长乐的身份地位,真要是强行插手要她,也未必不能成,但以上次在终南山上裴寂维护她的架势,摆明了是不会退让的,沈青葙觉得,应长乐之所以提出这么个条件,大约是不想正面与裴寂为敌吧,毕竟她冷眼看着,应长乐待裴寂,委实跟别人有些不同。
若是强行带走她,裴寂必定不会罢休,但若是她自行逃出,再又投靠到公主府门下,便是裴寂也不好说什么。
只是裴寂把她看得这样严密,想逃,实在不容易。
“花茵这些婢女还好说,若到了紧要关头,便是以武力制服也不难,难的是郭锻与魏蟠两个,”
沈青葙偎依在母亲怀里,声音低得只够母亲一个人听见,“只要我出门,他们两个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两个武艺高强,除非是能一举拿下,不然纠缠起来,消息很快就能传到裴寂耳朵里,到时候非但走不脱,还会让他
加倍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