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落叶随秋风起舞的窸窣悲凉之声,虽然不算神妙,但还贴切,也不太常见,并无“散漫”
“陈腐”
二病;第五个例子以微弱的哭声比喻闪烁的渔火,表现出诗人心中淡渺哀伤的悲情,应该说是比较独到也颇有诗意的,而且以声音喻形态,不过是在暗喻中融入了通感手法,既不能算“散漫”
,也不能算“离奇”
。
概而言之,《落日颂》中的比喻的确存在诸如喻象陈腐、联想散漫等弊病,但钱锺书的评论也有失之散漫、失之主观之嫌,尤其是贬斥“几点渔火在古崖下嘤嘤哭泣”
这一比喻,并没有太强的说服力。此外,“离奇”
能不能视为比喻的弊病,也要看实际情况。一概否定所有“离奇”
的比喻,既有违钱锺书本人对比喻、通感的立论,也有违他的充分肯定神秘经验的美学立场。钱锺书自己说过:“比喻正是文学语言的特色。”
《读〈拉奥孔〉》,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2版,第42页。而善用“比喻”
,也正是他的文学创作乃至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特色。他笔下的妙喻往往通过将两个看似毫不搭界的意象接通在一起而出奇制胜地产生出奇妙的效果,钱锺书对此有一番精妙的论述:比喻的两方之间,“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
《读〈拉奥孔〉》,钱锺书《七缀集》,第43页。。《围城》第三章描写赵辛楣初次见方鸿渐时,说他“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
钱锺书:《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2版,第50页。。粗看起来,我们的主人公“方鸿渐”
与“大字幼儿园读本”
似乎全不搭界,但作者偏把它们焊接在一起以表现赵辛楣的目中无人,可谓“离奇”
而妙。
笔者以为,一个“离奇”
而合理、能收“超以象外、得其环中”
之效的比喻就是妙喻,它凸显了诗人异乎常人的想象力,应该予以充分肯定。钱锺书之所以不喜欢“几点渔火在古崖下嘤嘤哭泣”
这个比喻,应该是基于他的推崇“气概阔大(largeness)”
之作《落日颂》,《钱锺书散文》,第101页。、讨厌“纤仄”
文风的审美理念,这种理念与他的比喻双方“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
的观点在对曹葆华比喻手法的评价中产生了矛盾,并压倒、遮蔽了后者。出现这种情况并不难理解,因为崇尚“阔大”
气象、鄙弃“纤仄”
文风是钱锺书的主导性审美立场,比喻须奇则是他的技术性观点,两者有主次之分。只不过,曹葆华的“嘤嘤哭泣”
之喻恐怕应称为“纤秀”
,而不能贬为“纤仄”
。钱锺书在此多少表现出了才子型批评家那种个人主观好恶影响客观判断的通病。
在探讨了《落日颂》诸多形式上的缺陷或问题之后,钱锺书将批评锋芒指向了诗集的主体精神与情感基调。他评论说:
看毕全集之后,我们觉得单调。几十首诗老是一个不变的情调——英雄失路,才人怨命,Satan被罚,Prometheus被絷的情调。说文雅一些,是拜伦式(Byronic)的态度;说粗俗一些,是薛仁贵月下叹功劳的态度,充满了牢骚,侘傺,愤恨和不肯低头的傲兀。可怜的宇宙不知为了什么把我们的诗人开罪了,要受到这许多咒诅。《落日颂》,《钱锺书散文》,第98页。
钱锺书随后极为细心地指出了与“情绪少变化”
这一缺陷密切相关的“结构多重复”
“景物也什九相同”
等问题。《落日颂》,《钱锺书散文》,第98—100页。通观《落日颂》中的41首诗作,愤懑不平、憎恶现世的情绪确是全集主调。钱锺书的评语相当深刻地揭示了曹葆华内心深处的英雄情结以及不惜毁灭宇宙的撒旦(Satan)式反抗意识。而“拜伦式的态度”
的内核,即是英雄的孤愤与撒旦的反抗。对于积极浪漫主义的代表诗人拜伦,有人赞美、喜爱,有人防范、排斥,如主张理性、节制的艾略特、白璧德等西方反浪漫主义者就对拜伦评价不高,而呼唤精神伟力的鲁迅则对拜伦推崇备至。鲁迅的《摩罗诗力说》(1907)是对拜伦、浪漫主义以及诗性反叛精神的礼赞。在这篇有如战斗檄文的名篇中,他将拜伦比拟为人类中的撒旦,并将其奉为“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
的摩罗诗派的宗主。他指出,摩罗诗派不为“顺世和乐之音”
,而是“动吭一呼”
,激发读者“争天拒俗”
之心,“固声之最雄桀伟美者”
。见《鲁迅〈摩罗诗力说〉》(赵瑞蕻注释本),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第14页。反观曹葆华的《落日颂》,充满了悲愤的呐喊和呼告,罕有“和乐之音”
,实为末世挽歌,恰恰奏响了摩罗诗派的“新声”
。钱锺书以“拜伦式的态度”
概括其主体精神,当是有见于此。不过,钱锺书对“拜伦式的态度”
显然比较反感,这就与鲁迅的热烈赞颂形成了鲜明对照,他甚至将其定义为“怨天尤人的态度”
《落日颂》,《钱锺书散文》,第101页。,并与通俗小说中“薛仁贵月下叹功劳的态度”
相提并论《落日颂》,《钱锺书散文》,第98页。,未免有失公允。薛仁贵为唐代名将,战功赫赫,威名素著,野史中却为他平添了一段月下叹功劳的段子,内有“摇旗吶喊之辈,尚受朝廷恩典,我等有十大功劳,反食不着皇上酒肉,又像偷鸡走狗之类,身无着落,妻子柳氏,苦守巴巴只等我回报好音”
等牢骚、怨言,颇为庸俗、粗鄙,一代名将俨然成了市井逐臭之夫。详见如莲居士编、清宇等点校《薛仁贵征东》第二十二回“敬德犒赏查贤士仁贵月夜叹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