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旧躺在温暖馨香的锦被下,没有起身,可是一双黑眸却彻底清醒过来,了无睡意。
行宫花厅中,四角摆着的连枝灯光华璀璨。
邓玦已经脱去了蓑衣,露出一袭墨绿色的单衣来,正抬手摘着斗笠,一抬眸就见沿着游廊灯火点点、乃是四公主来了。
穆明珠已经看清了他,笑道“别摘,就戴着那斗笠吧。”
邓玦虽然不解其意,但听她声气儿和缓,还是稍微松了口气,便垂下手来,笑道“殿下说不摘,那便不摘。”
穆明珠却没有往花厅中走,在门边略一站,望向无边的夜色雨幕,像是在沉思着什么,轻声又道“你随我来。许久不曾与邓都督一同垂钓了。”
两人来到行宫湖心的小亭子中,两份钓具早已备好。
穆明珠当先坐下来,手指抚了抚钓竿,抬眸看向跟上来的邓玦,道“你也坐吧。”
樱红等人都被留在湖边小径上,隔着花墙能看到朦胧的灯笼光。
湖心亭中,因怕惊走了鱼,只在亭中石桌上点了一枝暗暗的蜡烛。
邓玦在穆明珠身边的位置上坐下来。
两人挨得很近,哪怕灯光昏暗,依旧能看清彼此的神情。
穆明珠一直凝视着邓玦。
她一向认为邓玦这双凤眼漂亮,可是今夜细看,却见他内眼角是尖锐的弧度,有种凌厉至于伤人的气势。只是平时被他的笑容掩盖住了。
“今夜秋雨缠绵,殿下忽然传召。”
邓玦知道穆明珠在盯着他看,然而动作自在,任由她打量,轻声笑道“因这是臣最后能与殿下垂钓的机会吗”
这是穆明珠要林然去传人的时候带的一句话。若是邓玦犹豫,便告诉他这是最后的机会。
因为一来时间不等人,齐云还要尽快赶往建业,邓玦的事情必须在半日之内有个结论;二来若是邓玦拖延,穆明珠心中也不愿再给他机会。
穆明珠淡声道“幸亏邓都督今夜不曾外出垂钓。”
若是邓玦今日也不知乘船到何处垂钓去了,林然寻不到他,也就是他的命了。
邓玦若有所思,淡笑道“还是去了的。只是赶巧林校尉到的时候,臣便回来了。”
穆明珠忽然道“你那一对银钩,可还带在身上”
邓玦微微一愣。
他有两样武器,右手使剑,长剑如墨;左手使一对银钩,银钩暗藏。
左手的银钩,原本是他从不现于人前的武器。
但是那日穆明珠在山崖之间遇刺,虽然他早知计划、并从中渔利,但是他的身份并没有暴露给那五名长安镇来的刺客知晓。所以当他以荆州都督的身份,挺身而出挡在穆明珠之前时,那五名刺客对他是真的出了杀招,最终逼得他不得不亮出左手银钩。
这本来是一个小细节,可是不知怎得却吸引了穆明珠的注意力。
甚至于当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结束后,穆明珠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他要那对银钩。
这一直是邓玦心中隐隐不安的一个点。
此时这个点,再一次被穆明珠戳中。
“给我看看。”
穆明珠不给他躲闪的机会,径直又道。
隐瞒无疑是不明智的。他人在公主行宫之中,真要闹起来,叫扈从上前搜出来,反而显得有鬼。
邓玦左手一转,已经从袖中摸出那对银钩,摊开手掌,送到穆明珠眼前去,苦笑道“殿下因何对臣这对武器,如此着迷”
他半是无奈,半是试探。
穆明珠目光落在那银钩上。
前世两国交战时,梁国有位年轻儒将,长剑如墨,银钩骇人。
那日遇刺,她正是凭借这对银钩,锁定了邓玦不同寻常的身份。
齐云在梁国四个月来搜寻的证据,则是佐证了这一点。
她本可以要齐云把所有的证据都递交建业,穆国公与邓玦犯了什么样的罪,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那样的处理是简单的。
哪怕是英王周鼎那样蠢笨的脑子,也能想出这样的安排。
但是,物,要尽其用。
邓玦,有远比杀了他更大的价值。
“说说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穆明珠淡声道,除非邓玦生来是个梁国人,否则梁国皇帝拓跋弘毅拿什么勾走了他,她也可以许出更大的利益,使之为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