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萨挣扎着睁开眼,双瞳中血色翻腾,瞳孔时而紧缩时而放大,身体颤得愈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试图撕裂他的身体出来。我恐他即刻就死了,连忙抬手去碰他,可上下扫了一眼,他周身沾满粘稠血液,让我实在难以下手。
人之将死,我不忍心拒他,踌躇再三,只好抬起手轻轻贴在他面颊上,学着旧时母亲的模样软声哄道:“好了。不痛了,不痛了。”
伽萨无力地将脑袋垂在我肩侧,我撑不住他的身躯,只好一手自腋下绕到他身后抱住,一手依旧轻轻抚着他的脸颊。
我听见他在深嗅,一如当初在客栈房中他对我做的那样。我一直不曾问他我身上究竟有何种味道,可我着实感觉到他的呼吸从紊乱急促渐渐转为绵长轻弱,似乎当真安定下来了。
“我不曾杀你的父王。”
缓了约莫一炉香的工夫,他软绵绵地附在我耳边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股湿热黏腻的血腥气味,叫我面上一烫,“我殿中的暗室,去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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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地牢中出来,已是晌午时分。
我拖着一身染满鲜血的衣袍,歪歪斜斜地跟在引路的女奴后头,仿佛是伽萨对我用了刑。
他受这一劫,与我的到来相关。招致无辜之人平白受辱含冤,这何尝不是在鞭笞我的良心?
为了适应万明暑热,我的夏衣都裁得极薄,血轻易地浸透衣料,洇在我肌肤上。不知是否因伽萨的血顺着背上伤口进入了我的身体,我虽走在长街上,却总觉得周身不自在。
许是这几日太累了,我安慰自己。
我借口整理卷宗回到殿中休整半日,御医来请脉时见我衣上染血,惊了一跳,我只好再费些唇舌告诉他自己无妨,并托他焚毁了这些衣物。
然而那行医多年的老人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拿眼睛瞅瞅衣裳,再看看我。
“大人可是有什么现?”
我捏着鼻子将药灌下喉,忙往口里塞了一颗生津的姜香梅子,含糊问他。
“这衣上的血,含有剧毒。”
御医欲言又止,“这蛊毒并非鹤顶红一类即刻作的毒药,但侵肌蚀髓,长此以往,中毒者会周身出血而亡。”
周身出血,倒是能和伽萨的症状对上。
“可有解法?”
我直截了当地问。
“此乃万明秘蛊,渊国医典中甚少记载。”
御医跪言,“臣无能。”
我将梅核吐在小碟中,咂了咂嘴,酸甜姜香褪尽,舌上尽是残余的药苦,“无妨,你是渊国的御医,不能解万明蛊毒也正常。”
待他退下,我撑着身子从高阁上取下沈澜给我的锦盒。这盒子自上次取了高武性命后,我心有余悸,便有意不去用它。可现在,我还是不得不将它取下来。
谁让牢里那位中了蛊,我又不能叫他真的惨死。
盒中一个缠着金带的小瓶里,是渊国历代皇帝都要随身携带的神药。传说是上古的先祖沉迷探寻长生不老之方,以药人孩童的血炼入数千种草药中,方能制成此药。小小一颗,能解百毒。相传至今,尚存于世的只剩三颗。
这么稀奇的东西,沈澜居然能舍得给我一颗。若是让他知道我拿这药去救万明的王子,怕是要从渊京千里奔袭来剥了我的皮。
将药藏进衣袖内的暗袋,眼看天色渐暗,我披上斗篷借着夜掩护出了门。
一路摸到伽萨寝殿,那里门户大敞,显然是已被搜检过几轮了。
那一摊碎瓷还散落在地毯上,左边是伽萨小憩的榻,前头是我躺过的床。几日前,他还在这里故意抱着我调笑,如今却被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在太后的调教下,我向来不喜被人碰。可他的掌心触到我时,我却也未心生厌恶,实在是奇怪。
凭着记忆,我找到博古架上的小俑,向右扭了三圈。指尖落在那渊国小俑嬉笑的面上时,仿佛蜻蜓轻点水波,唤醒了我一直刻意忘却的记忆。
崇安廿四年,岁末。京中华灯初上,正是又一年的赏灯日。
那年我才六岁,对街上琉璃雕花的灯好奇得很,摸摸这个又瞧瞧那个,在贵人馨香的衣袍底下钻来钻去,沾了一身脂粉香。因我是嘉王府的公子,样貌生得圆润喜庆,且年纪不大,那些雍容华贵的夫人们并不恼我,反而从荷包里掏出糖来逗我玩。
我吃着糖,更加乐得自在,忽而瞥见一个身影局促地站在一间泥偶店前。
那是万明来的质子,因相貌奇特而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贵族的公子们不屑于与他交谈,平民家的孩子又都惧怕他。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立在暖如春光的灯火下,像一尊僵硬的冰雕。
我记得他绿色的眼睛,跟两颗碧玉珠子似的,比嫡母簪子上镶的那些还要漂亮。几日前我随母亲入宫见太后,在宫墙边见过他。他缩头缩脑地蹲在地上装一条小狗,却没能藏住狼的棱角。
我也没能意识到,狼是不能当狗喂着玩的。
甜糕递到他跟前时,那小狼崽子凶狠瞪我一眼,可我非但不觉得害怕,还想伸手摸摸他蜷曲的头。结果可想而知,他一把揪过我的手塞进嘴里,张口咬下去,仿佛要撕下一块儿肉来。
我满以为他要把我吃了,又哭又嚎,引得一大群宫人跑来护我。一个俊俏的宫女姐姐将我抱起来哄的间隙,我瞥见那万明质子又蜷缩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挨着宦官们的拳打脚踢,还不忘伸手将甜糕捡起来胡乱地往嘴里塞,糊得满脸都是。
我见他可怜,又指手画脚地叫他们不许打人,急得话也说不清楚。再后来,便是我母亲梁氏匆匆赶来将我带走。
没想到今日又在此处遇见他,真是巧。